特稿 | 精神疾病是病不是罪！教会需要引导信徒更新观念

一名基督徒精神疾病患者自杀引发的争议

近日，西南某地一名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基督徒冯弟兄因不堪忍受疾病带来的极大痛苦，最终选择了跳桥自杀。

这是一件令人唏嘘的事情——一个宝贵的生命就此凋零，这名弟兄年纪轻轻，本来他的人生拥有着无数种可能性，但是现在随着他的生命走向终结，一切都画上了句号。

章姊妹是冯弟兄的一位生前好友。对于好友的意外离世，章姊妹感到非常痛苦，她认为她没有尽好照顾冯弟兄的责任。章姊妹把冯弟兄去世的消息发到了一个群里，原本她的想法是希望能够得到群友们的安慰，希望她内心中的悲恸能够减轻，毕竟逝者已去，可是活人的生活却还是要继续。可没成想，部分群友的反应完全超乎了章姊妹的预料——“精神疾病不是病，而是罪”“自杀者没有信心，也没有重生”“自杀的人不能得救”“所谓的精神疾病患者不应该吃药”……随后，群里面的人就分成了两派，热火朝天地吵了起来。这下子，原本想要减轻痛苦的章姊妹变得更加痛苦了……

精神疾病不是病而是罪？

事实上，虽然已经是2025年了，但是持守着类似于“精神疾病不是病而是罪”观点的基督徒依然大有人在。

人类的绝大多数疾病都是外在型疾病，通俗的说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相比之下，精神疾病的表现却“低调”的多。虽然也会有一些看得见的外在反应比如不受控制的躯体反应等，但是精神疾病的大多数症状却都是在内面的，除了患者自己以外，别人很难清楚地知道患者的真实情况。

正因为如此，人类对于精神疾病的了解远比一般疾病来得要晚。虽然人类的精神疾病历史很早，基本上在人类这个物种出现以来精神疾病就一直伴随着人类，但是限于当时认知方面的落后，症状较轻的精神疾病患者常常会被认为“心理脆弱、无病呻吟”，症状明显的精神疾病患者更是会被认为被鬼附身。

历史的车轮自然是滚滚向前，只是时间来到了21世纪，可是人们对于精神疾病的认识似乎却没有太多的改变。依然有大把人们望文生义地认为一般的疾病是生理性疾病，而所谓的精神疾病则并非如此。但是事实是——至少专业研究指出绝大多数精神疾病都是人体中枢神经系统出现异常导致的。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把“精神疾病”称为“神经疾病”似乎更为准确。

人体的中枢神经系统和其他人体系统一样，都是人体生理系统之一。而只要是生理系统，那就有出现问题和故障的可能性，中枢神经系统也是一样。如果是人体的中枢神经系统出了故障，那就说明这个人患了精神疾病。根据症状的不同，我们又可以把这些精神疾病细分为很多种，比如焦虑症、抑郁症、双相精神病、精神分裂症、强迫症、创伤后应激障碍、神经性厌食症、人格障碍、自闭症等等。

之所以有很多基督徒会认为精神疾病不是病而是罪，或许和他们对于灵魂的错误认识有关。基督教讲人是有灵魂的，这个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人确实是有灵魂的存在，上帝当初就是这么创造人的。但是问题出在哪里呢？圣书只是告诉了我们人有灵魂，却没有告诉我们灵魂到底在哪里，于是就给人们的想象留出了大把空间。既然灵魂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那就一定在大脑或者中枢神经系统里！然后另外一方面，罪又和灵魂息息相关。至此，把人体中枢神经系统和“罪”连接起来的逻辑链正式完成。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有很多基督徒他们其实并不懂精神疾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却很有底气和信心地把一切精神疾病都归类为灵魂的问题，归类为罪的问题。他们认为，所谓的精神疾病都是因为一个人犯了罪。

并且他们还认为，人类之所以搞出来“精神疾病”这样的说法其实是为了逃避罪的责任，把罪合理化、正当化以逃避审判。因此对他们来说，他们对于精神疾病和精神疾病患者深恶痛绝。圣书上讲，罪的工价乃是死，可是现在很多人却以精神疾病为借口妄图洗白自己的罪。

精神疾病患者需卸下重担，该吃药时就吃药

据很多精神疾病患者表示，他们都曾经不约而同地有过轻生的念头。他们之所以有这样的念头，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实在太痛苦了。对于精神疾病患者而言，他们需要面对的包括但不限于这些：精神分裂、幻听、幻视、抑郁、躁狂、焦虑、躯体反应等等。

而即便很多精神疾病患者是基督徒，他们认识上帝，他们也知道自杀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他们却依然常常有轻生的念头。尤其是在不吃相关药物的情况下，轻生的念头更为强烈，有的时候理性完全不能控制。

而文章开头选择自杀结束自己生命的冯弟兄，正是在停药的情况下不堪痛苦而选择了跳桥自杀。熟悉冯弟兄的一名弟兄说，“如果他按时吃药的话，那么他应该不会选择自杀的。问题就出在他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停药了。”

笔者也曾经亲眼见过精神疾病患者自杀的情景。疫情期间的某一天晚上九点多钟，大多数人闲着没事都准备休息了，笔者正在楼下散步，可就在这时旁边一栋高楼上的一名女性从自己家的窗户纵身而下，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当然当时笔者只是看到有人跳楼自杀，并不知道自杀后面的情况。后来才知道，这名女性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在被动停药了一段时间以后，趁着家人不注意，这名女性快速跑到窗户旁边，没有任何犹豫地纵身而下，以跳楼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名患有双相加严重抑郁的基督徒说：“对我们这个群体来说，除了按时吃药以外，祷告真的非常重要，至于其他都是浮云。”这名弟兄现在每天都要吃奥氮平、丙戊酸钠、阿立哌挫三种药品。而即便如此，今年上半年的时候他也是“天天都想自杀”。跟大多数“正常人”不同，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活到明年的农历新年。

对于精神疾病基督徒群体来说，信仰本身当然是非常重要的。祷告、默想上帝的话语、敬拜、读经等属灵操练有助于舒缓内心的焦虑、提升积极情绪、获得内心的平静。然而，信仰本身并不能替代专业的精神医学诊断和治疗。祷告很重要，但是我们也必须认识到祷告并不能修复严重失衡的神经递质，单纯的“认罪悔改”也不能消除双相情感障碍的躁狂发作。将信仰功能化、工具化为“特效药”，不仅无效，更可能导致延误治疗、加重病情的严重后果，甚至于引发信仰危机。

作为一名现代基督徒，我们需要知道的是基督教信仰的核心是关系（包括与上帝、与人、与世界的关系）、是生命的方向和终极盼望，而非解决所有生理和心理问题的神奇按钮。真正的信心，是相信上帝在疾病中仍然掌权并且赐下恩典，而上帝所赐的恩典常常会通过医生的手术刀、医院所开的药品、家人的爱、教会的支持而临到。如果我们拒绝医生和药物，有时就等同于拒绝上帝特意提供给我们的救命绳索。

上帝亘古不变，我们却当“与时俱进”

由于错误的认知，很多基督徒都会对精神疾病患者“另眼相看”。而如果一名精神疾病患者正好又是基督徒的话，那情况就会雪上加霜，变得更加严重。

一些认知比较极端的肢体会理直气壮地对患有精神疾病的肢体挥舞属灵大棒——你没有信心，没有好好地依靠上帝，就知道通过人为的方式治病，依靠人而不依靠上帝……还不止如此，如果有患者实在忍受不住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选择自杀的话，他们不但不会自省，反而还会继续挥舞属灵大棒，认定自杀的人绝对不得救。

如果说几百上千年以前的古代，当时的人们因为科技落后、缺乏知识很容易会把精神疾病患者当作被鬼附身的行为尚属情有可原的话，那么今天这个科技已经非常发达、知识已经极其丰富的时代当中居然还有人对精神疾病和精神疾病患者存在如此错谬的认知就是一件非常让人无语的事情了。有很多可以了解精神疾病的渠道，但是他们统统拒绝；有很多可以走近精神疾病患者的机会，但是他们一个不要；即便是在基督教圈子里，大多数人也对精神疾病患者持着包容和接纳的态度，但是他们却依然坚守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优越感而对精神疾病患者指手画脚，他们认为他们这样做是在捍卫真道。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上帝会怎么看待精神疾病患者，上帝又如何看待这些自诩在捍卫真道的他们？

上帝是亘古不变的，但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却不应如此，原因在于——上帝知晓万事，因此不需要改变，但是我们却并非如此。我们有着太多的缺乏，我们需要学习的功课实在太多了，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对于精神疾病的了解。我们应当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与时俱进，这样我们才能够跟上时代的脚步，才不至于被这个时代落下，才不至于成为时代的背景板。

教会应当如何与时俱进？从“铁血审判台”变成“医治共同体”

当“精神疾病是罪”的迷思如顽石一般阻挡在理解与医治的道路上时，打破这桎梏需要教会自身深刻的反思与切实的行动。教会必须从“铁血审判台”转向成为“包扎伤口的护士站”，成为真正的医治共同体。这转变过程一定是艰难的，但却远非遥不可及。

教会的觉醒一定是从教会领袖的觉醒开始的。领袖的觉醒包括神学认知的重塑与教会公共教导的转向。转变的内在根基始于教会领袖阶层（包括但不限于牧师、长老以及一切教会服事者）自身神学认知的更新。这需要他们谦卑地承认自己过去在精神健康领域的无知、误解甚至对他人造成的伤害。一位曾经在这个方面经历过极大更新的牧者在其教会公开证道中坦诚地分享说：“我曾错误地认为劝勉抑郁症弟兄姊妹‘多祷告、多读经、要有信心’就够了，直到一位专业的基督徒心理医生指出，这如同对一个双腿骨折的人说‘你要有信心站起来走路’一样残忍且无效。真正的信心，是承认上帝创造了药物和医生作为祂医治的管道。”教会领袖需要明确地传递出这些信息：寻求专业医疗帮助不是缺乏信心，而是善用上帝所赐的普遍恩典；精神疾病患者不是道德有亏的“次等信徒”，而是需要得到特别关怀和扶持的受伤肢体。

在领袖觉醒的基础上，教会也需要对信徒进行包括正确看待精神疾病在内的公共教育，通过教育提升同工和信徒对精神疾病的认知水平。比如教会可以邀请专业人士举办不定期的讲座与工作坊：定期邀请基督徒精神科医生、心理咨询师举办常识讲座，主题如“认识抑郁症/焦虑症”、“药物与信仰：理解与选择”、“如何陪伴有精神困扰的家人朋友”等。通过此类活动能有效传递科学知识，解答信徒的疑惑，消除信徒对于精神疾病及精神疾病患者的错误认知。

在平时的团契和聚会中，教会可以选择性、针对性地融入心理健康教育，包括情绪管理、压力应对、健康人际关系等内容，以符合基督教信仰原则的方式融入到信徒教育课程，从根本上培养会众对心理健康的正向认知和应对技能。

如果有条件的话，教会应当积极设立“精神健康关怀小组”。由经过筛选和基础培训（如了解常见精神疾病症状、懂得倾听陪伴原则、知晓危机干预资源）的成熟、有爱心的同工和信徒组成。精神健康关怀小组的核心功能是提供保密、非评判性的陪伴、倾听和基础支持（如帮助预约就医、短时间陪伴就诊、日常关怀联络），而非进行专业心理辅导和治疗。

同时，鉴于当今精神疾病多发、高发的严峻情况，教会可以在公共祷告中纳入对精神疾病患者的代求：如同为患癌症、高血压的肢体祷告一样，教会也可以且需要为受精神疾病困扰的肢体祷告。这看似简单的举动却可以向精神疾病患者传递出强烈的信号：你的痛苦教会已经看见了，我们愿意接纳并且支持你。

在上帝眼中：任何一个人的价值与呼召都从未失落

在此提出一个或许比较尖锐的问题：在至高上帝的眼中，精神疾病患者处于何种位置？“精神疾病是罪”的论调，是否真的可以映照出上帝的心意？

圣书所启示的上帝，其本质是爱。这份爱在耶稣基督道成肉身、进入人类最深的痛苦与破碎中时，彰显到了极致。耶稣在世所作的许多事工，充满了对各类受苦者的主动靠近、触摸和医治：祂洁净长大麻风（在当时被视为罪孽深重或上帝诅咒的象征）的弃民；祂赶出使人癫狂污秽的“群鬼”，恢复那被践踏之人的尊严和理智；祂没有责备那患了十二年血漏、在宗教礼仪上被视为不洁的女人，反而称许她的信心，使她得痊愈……耶稣的行动清晰地传递出来一条堪称颠覆当时主流社会观念的信息：一个人无论是身体的疾病、精神的痛苦，还是社会地位的边缘化等等，这些并非上帝强行加添给他们的罪的标签。祂来，是要寻找、拯救失丧的人；祂来，是为“压伤的芦苇，祂不折断；将残的灯火，祂不吹灭”。可以说，主耶稣的行动本身就是对一切将苦难简单等同于罪的狭隘观念的彻底否定。

在上帝国度的宏大叙事里，每一个生命——无论其心智状态如何，亦或他人怎么看待——都承载着上帝尊贵的形象，拥有着绝对不可剥夺的内在价值。使徒保罗在论到基督徒之间的关系的时候说：“身上肢体，我们看为不体面的，越发给它加上体面；不俊美的，越发得着俊美。”没想到吧？那些在世人眼中因疾病而显得“软弱”、“不体面”的肢体，在上帝眼中却是完全“另眼相看”，上帝反而认为他们需要“越发加上体面”，需要给予他们特别的尊重和照顾。

因此，毫无疑问的是：众多的精神疾病患者，同样是基督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的存在本身，他们的挣扎与坚韧，他们在他们的特殊境遇下依然闪烁出的信、望、爱（哪怕微弱如残烛一般），正是对教会何为真正包容、谦卑服事的提醒和挑战。

结语

冯弟兄最终选择了跳桥自杀。值得注意的是，到死为止冯弟兄都没有给人们也包括教内基督徒倾诉和求助。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冯弟兄明明在好几个主内群里面，却选择了沉默至死？或许，在这其中就有着部分极端肢体的一份“功劳”。

冯弟兄生前在几个主内群里的最后状态，停留在几个月前一句模糊的“最近好难，求代祷”，除此之外再无更多信息。此刻回望，或许这样的沉默本身已是一种触目惊心的控诉——他是否早已在这些潜在的“属灵审视”下噤声？他是否害怕一旦倾诉内心真实的黑暗与软弱，等来的不是扶持的臂膀，而是冰冷的定罪和“没有信心”的标签？他是否早已对教会和基督徒灰心失望？

我们不知道。

但是我们知道的是冯弟兄最终选择了在一个人的沉默中独自走向那座冰冷的桥，在这座桥上，他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比起疾病本身，那些来自“自己人”的伤害或许更加让他心凉——那些以真理之名挥出的棍棒，比世上的冷漠无情更加刺骨锥心。